《中国美术报》第290期 副刊
2022年秋，译作《书画鉴定研究》历时五年，终于付梓。自我追随傅申先生数载，从生活中看到的课堂之下、著作之外的傅申，却是更加的真实和鲜活、简单而纯粹。
台州急找代妈
我与傅申先生的缘分，始于2015年我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攻读硕士研究生之际。彼时先生受我校中国研究中心之邀请，携夫人陆蓉之教授来校进行系列讲座。其间，我有幸作为学生代表，负责两位教授的讲学行程以及助理工作。也正是这一契机，让我有幸成为先生的关门弟子。
傅申自题工作室匾额“葫庐”
在加州大学的艺术史学习过程中，相比从前只是单纯地从中国书画创作者的视角看待艺术史，我更深入学习和体悟了海外研究中国艺术史学者辉煌的学术成就。从方闻教授的“普林斯顿学派”以及众多在各自领域有着深远影响的学者们，共同聚合成了一张巨大的学术关系网络，而先生正是这张网络中承上启下的重要一环。海外的艺术史学术研究体系十分重要却素来被忽视，鉴于我的艺术创作背景，故而决定用电影纪录片的形式，以中国艺术史海外学术关系网为脉络基础，为先生的学术成就略作小结。于是，计划借助由学校的一节自主研究课程的契机，开始筹拍《笔墨究心》一片。起初仅是打算作为一份课堂作业，用一周左右的时间完成，没有想到的是，拍摄过程得到了恩师、师母以及各位学者们的大力支持，前后耗时三年，最终完成了一部相对完整的关于傅申先生的纪录片。影片最终于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首映，并陆续于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加州大学、中央美术学院等海内外学术机构、高校以及各大电影节公映，并斩获多个国际影展奖项。
在影片拍摄的那几年，我跟随先生拜访旧识，足迹遍布全球。从先生早年的同窗好友，到后来的同事和学生，先生的旧知几乎涵盖了当今世界上大部分的知名美术史学者。每一位受访者都分享自己与先生学习、生活、共事的经历，影片以之为交汇点，构建出先生一生的轨迹。而当总结先生早期在美国的学术成就时，所有的学者都不约而同讲述的一本著作——正是这部《书画鉴定研究》。本书原名《赛克勒藏画研究》，是先生和王妙莲博士于1973年奉方闻教授之命为赛克勒博士藏书画欧美巡展所合著的研究性图录，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这也是先生的第一本英文著作，因此尤为重要。通过拍摄，使我更加了解了这部著作，但彼时我尚未读过英文原作，因此在拍摄采访中涉及到原作内容的问题之时，我往往会不知所云。记得在访问居住在美国西雅图外海圣胡安岛的班宗华教授时，他提到在本书中，先生确认了一张本归在戴文进名下的无款山水，实际上是明代画家张积素所作时，我颇为踌躇，由于那时我还不了解这个定论，正是先生通过一枚印章所下，因此没有及时地与班宗华教授就此问题进一步互动探讨，为此每思尤憾。先生自然是敏锐地洞察了我的局促，于是稍后便郑重地给我“布置作业”：命我翻译《书画鉴定研究》一书。先生认为，一方面，我在海外学习艺术史，有语言优势；另一方面，由于本书多涉及书画真伪问题，而我能熟练掌握书画创作的技法，更易带入理解临摹仿制的过程。再加之拍摄影片期间，我能向先生请教沟通、深入学习，先生亦可以方便地亲自把关、监督、校稿，因此傅先生决定将这个重任交与我，作为拜入师门后的第一场“考试”。先生给我出的这个“试题”也得到了王妙莲的认可，并在美国华盛顿签署正式授权书，于是我有幸开始着手翻译这部重要著作。
傅申为《书画鉴定研究》所题前言
繁复的翻译工作和走走停停的纪录片拍摄过程几乎同时推进，我随时把翻译完成的部分用放大的字体打印出纸本，以便先生在旅途中阅读并勘校。记忆尤深的一个细节是，由于年代久远，部分文献难以查对，且当时的名称多用韦氏拼音，经常出现专有名词和文献等无法确认的情况。但这些问题呈先生过目，他却总能够准确地说出参考文献的细节以及相关人、事、物的名称。看似寻常的回应，实则凝聚了先生长年累月形成的深厚学养与扎实的专业功底。在网络发达的当下，我们查取资料十分便利，但这种便利也让人难以准确记忆资料来源，更何况涉及脚注或参考书目，记不清也是常情。而先生的治学态度从未因外界的变化而有所懈怠，我曾亲眼目睹先生为撰写新作《乾隆静寂山庄收藏》一文，而伏案一页一页地翻阅纸本《四库全书》查找资料。我看着这浩如烟海的《四库全书》，吃惊地问他为何不用电子检索？而先生却说，这样手工查出来的资料会更加扎实，因为在翻阅的过程中，研究者看到的不仅是一个相关词条，而是有关这个词条的所有内容，包括历史、政治、文化等等看似毫无关联的信息，但当这些信息综合起来时，一个更加立体和全面的研究形象则会呈现出来。老一辈的先生们做学问的态度就是这般地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也正因如此，对于50年前著作中的细节，先生仍是如数家珍一般。
对于学术研究如此纯粹的先生，在生活中亦是如此。先生最爱的便是大自然，只要身在大自然当中，先生便好像永远不愿归来，犹如孩童般笑得灿烂，至纯至真。几年间，在纪录片的拍摄以及在后期赴世界各地参加影展的期间，我们得以畅游寰宇，飞行里程累计20万英里，先后到访过诸多名胜和城市。与其说这是拍摄影片，不如说是环球旅行。先生前半生专心学术研究，难得有机会全身心投入享受旅行，他的快乐是如此简单：他可以在垦丁夜市上的路边游戏中肆意开怀大笑；也可以在3000年前古希腊城邦残垣下神交古人。先生对生活的态度是如此乐观积极，从无怨言，即便已完成的稿件在游轮上被海风吹走，他也是一笑置之，重新再来，从不会患得患失。有幸伴先生一路走来，这段旅程对我而言，不仅是我一部学习的旅程，亦是人生的旅程，更是最纯真的旅程。
于美国华盛顿佛利尔赛克勒美术馆拍摄傅申先生纪录片
2018年初，先生远赴洛杉矶，在寒舍长住了一段时日。其间，我们完成了译稿的校对工作以及纪录片的制作。寻常日子里，先生是一个及极简单、节俭，而又时不时任性的“老顽童”。说简单，是因为先生每天的日常除了一日三餐，就是工作、写字，对其他的社会活动并不热衷。而在生活用度上，他更是近乎苛刻的节俭，连餐巾纸都一定要撕成几片，分次使用，而对其他长物如笔墨纸砚等更是加倍珍重，绝不浪费。先生如此并非为了省钱，却是因为幼时艰苦的环境，使他懂得尊重和珍惜眼前的一切。而当他面对自己真正热爱的物件时，却可以表现出一掷千金、不畏艰险的豪迈与执着。有一次我们在印尼巴厘岛参加巴厘岛国际电影节，闲来时在海边漫步，先生看到当地所产巨型相思木画案，足足有三四米长、数千公斤重，且价格不菲，由于先生对大自然的执爱，所以十分中意此类巨型木材，遂毅然决然地决定购买了两张巨型画案，毫不迟疑，并千里迢迢、费尽千辛万苦运回他在台湾桃园的工作室中。到达后更由于楼层电梯限制，最后又只能借助吊车才能搬入屋内。我一时被先生这番神仙操作弄得“眼花缭乱”“叹为观止”，却也深深地被先生执着的精神所折服。如今想来，若非在生活上如此执着于事之真性情，那学术研究上又怎可能达到澄明古今、著作等身的境界呢？学术终究也是生活的延伸。
于美国西雅图拍摄访问班宗华时，傅申先生赠书并题字
先生在桃园的工作室有了这两张天然巨木画案的加持，确实更加亲近自然。工作室门外挂着先生自题匾额“葫庐”。“葫庐”一名取自谐音“葫芦”。“葫芦”就是“糊涂”，这也寓意先生一生所求一个“糊涂”。先生钟爱葫芦，大大小小收藏了很多，我得空时便帮先生挂于他自己捡自河边的枯藤之上，悬于房梁。
在种种机缘之下，先生在他敬仰的元代画家黄公望的隐居地富阳安养，他的著作《黄公望研究》也集结成册并出版。黄公望号“大痴”，“糊涂”到底就是“痴”，糊涂的傅老爷在大痴大隐之地仙居，岂非也是因缘所在？黄大痴自诩“松雪斋中小学生”，而如今傅老爷也成为了“富春江畔小学生”了，这是他最向往的。
庄子曰：“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先生一生可谓一个“纯”字，如今无为无忧无患，只在天地之间、秀水之畔地颐养天年，得此之幸，夫复何求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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